离开汉水的日子
八十三岁的韩正龙,在随县万福店凤凰山移民村度过了六年半。他觉得这儿的水和老家不一样。“老家的水是凉性的,这儿的上层一尺是热的。”邻居韩天鹤听医生说,吃久了会得尿结石。
老家的水,是汉水。很难有人比韩正龙更熟悉水性,年轻时他是一名纤夫,拉船在汉江上下游来往。
眼下韩正龙的日子,大抵只是在空荡的移民村院门前坐坐,晒晒异乡的太阳。一开口,他讲的事情全是水上的。
“在黄滩,水太大,船一下子打横了,我赶紧把搭包子(注:纤夫垫在肩上用于拉纤的挽具)一扔,一个趔趄,船就下滩了——-”,听讲的是个本地老头,一辈子呆在旱地里。
韩正龙是丹江口水库上游郧县韩家洲的人,老家四面环水。年8月29日,随着南水北调中线蓄水工程开始,一条轮渡将他和五个儿子以及几百名乡亲的家当载离了韩家洲,从此永远上了岸。几百公里风尘仆仆的大巴,是和水上生涯迥异的最初感受,以后就是这异乡旱地的生活。
六年半过去,韩正龙不知道自己是习惯了,还是从来没有习惯。他的三个儿子,老大眼下在这边养羊,其它两个全都回了郧县,驾船运沙在汉水上讨生活,大儿子也只是暂时在这边。回流是凤凰山移民村里普遍的情形,这是村里终日显得空落的原因。
在私心里,韩正龙想过像水娃子那样,不顾一切地跑回去,死在老家的水边,永远留在那里。纤夫生涯落下风湿的腿,不允许他这样做。
水娃子是韩正龙的同龄人,因为八字缺水起了这个名字,抑或是命里太多水,一生在水上打转,人们忘掉了他的大号,顺口喊了一辈子。
水娃子住在韩家洲的对面,和韩家人是亲戚。当初一同坐大巴迁来随县后,他几乎没怎么在距凤凰山几公里的黑龙口移民村里落户,很快父子一同回流老家打渔,直到前年去世,埋在江边的山上。
河南许昌县金营移民村,张荣光在夕阳中打理门前一小条菜地,这是在规划的绿化带上强行开出的。从淅川迁来之后,大儿子儿媳仍在老家,二儿子出远海捕鱼,依旧在水上讨生活。张荣光带着孙子住在这里。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的落脚处,第一次是在丹江口电站工程上马以后不久,被动员去青海支边。
“那里太苦了,逃了命回来。”一半的人把性命留在了青海。虽然这里的水也咸,不如老家淅川,但相比之下,张荣光已经满足。在这座村子里,还生活着和他一样从青海逃回来的20多个移民,包括他的哥哥。两人的父亲则饿死在了那里。
韩天鹤是韩正龙的侄子兼隔壁邻居,当过代课老师和供销社干部的他,是移民中的“文化人”。他的妻子儿女都回了十堰,一人留守在此。在这里,他早年下河捉鱼河沿江散步的习惯都已作古,变作了下象棋和写打油诗。在一首追叙搬迁离乡的古诗里,他写下“一江清水送北国,两汪苦泉自个儿喝。”
确实,祖辈栖居的江水,服从于中线调水的需要,在法律上已经不属于他们。但融进血液的水分无从析出。移民们像鱼儿那样洄游,像弃置的端午锣鼓,保留着往昔的回声。
水娃子
水娃子搬下来不久,就跟儿子回老家了。
老家的房子已经拆除,儿子康正宝眼下栖身在废弃的学校里,这是他在老父过世之后觅得的栖身之所,之前一直寄居在亲戚家。学校在坡顶,需要爬一段有些陡的便道,库区蓄水淹不到这里。但它的生源大部分随移民迁走,三层教学楼砖体发霉开裂,已成危房,院坝里长了一地芝麻。
康正宝的安身处是三楼一间教室,黑板上还留着以往的数学公式,掺杂了新近的卖鱼账目。床和地上布满杂物,却没有成型的东西,一架只剩壳子的风扇,是唯一的电器,似乎一切都是临时的。康正宝早上收网回来,赤裸着铜色的上身,坐在凌乱什物间的一只小板凳上,不太习惯地聊起了父亲。
“我家四代打渔。”到水娃子这一段,依旧在水上讨生活,却在年丹江口电站蓄水时,被迫搬迁到长江以南的嘉鱼县。
离开了水面,水娃子没法习惯。呆了几年,自己跑了回来。一位同期的移民说,当时90%的人选择了回流。
回来之后,水娃子一家成了黑户,在水上东躲西藏,没有落脚之处,康正宝就在其间出生。一岁多的时侯,为了躲避政府抓捕遣送,水娃子一条船划到了堵河上游,在深山里安了家。这里有几户姓康的人家,以前遭遇饥荒,水娃子给生产队打渔搞副业到过这里,用打到的鱼周济过他们,眼下提供了两间棚屋。找到住处之前,还在红薯窖里安过身。
一家人在堵河落了户,卖鱼换粮食吃。岸上只是有个偶尔过夜处,一家人升火做饭也在船上,屋顶就是船篷。辛苦辗转之中,水娃子妻子去世,一人带着几个孩子水上漂,康正宝从小在水里泡大,十来岁开始跟着父亲捕鱼。
直到改革开放,才找关系上了户,回到了老家,在江边起了土房子。以后赶上第一次搬迁,往后坡上靠了几十米。年起了两层楼房,没想到住了十几年,赶上再次搬迁。
“他坐到桥上就哭了,说搬来搬去受罪,再搬就从桥上跳下去。”康国宝说。“搬一次败一次”不止是水娃子的经历。韩正龙幼年丧父,和瞎眼母亲居无定所,成年后葺了两间茅草屋,靠拉纤养活家小。好容易家境爬起来一点,房子扒了茅草苫瓦,住了五六年赶上丹江口第一次蓄水,要求后靠搬迁。韩正龙舍不得房子,一直到水淹到家门才走,得到了几百块补偿。韩家洲的人都是那次从江滩搬上梁子,吃水不便。住了二三十年,又赶上这次搬迁,走得更远。韩正龙一生中搬过五次,“这是第六个住处”。
康国宝回忆,父亲哭了好几场,不得已跟着大家下去,一下去又哭,他也呆不住,无事可干,在移民村修了几天路,手上完全没感觉,看着一片旱地,心里直发慌。“做梦都是老家的日子”。只要回来,怎么活着都行。耐着性子呆了半年,打听到小孩回来能上学,父子就搬回来了。
搬迁之前,八十岁的水娃子自己还有一条船,一副小粘网,自己弄些鱼换酒钱。回来之后,他无船可下,坐在亲戚家院坝里,每日望着江面发呆。两年后他去世了,最后一次的搬迁,似乎伤了他的元气。
最后的时光,他在十堰城里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家里轮流住,但相比十堰城里的出租屋,他更喜欢呆在小儿子寄居的亲戚家。每次从住处去上游的辽瓦店理发,走过江边老屋的旧址,“他都哭得跟啥样的。”库区蓄水没有到达规划水位,始终没有淹没老房子,但只剩了一片人手拆除后的废墟。
前年腊月二十八,小儿子的班次还没到,看着他身体不行了,发高烧,赶紧送到小儿子家里来,半路上就去世了。
过世的水娃子,和父母葬在了一起,在坡上一处小松林里,遥望汉江。他终究有了一处可以安心休憩之地。
一个叫韩天顺的人,打算学习水娃子。迁徙到随县石府移民村之后,他查出自己得了肝癌,就跑回老家投靠女子,准备死在那里。他如愿以偿,埋在了加油站附近坡上。当初搬迁下来的老人,已经有十多人过世,埋葬在异乡的土地里。
图回流家乡移民的采砂船
生计
康国宝每天的生计都挂在网上,一大早从水里拉上来,看得清楚。
网是傍晚下的,清晨收网,下的是大粘网,一排两百个网眼,可以在水下站立十米,像一睹城墙,绵延六七十丈。网眼两寸四,可以捕获从一斤往上到二十来斤的鱼。主要的品种是红花鲢,重量多在十几斤。以前江中鱼类的品种更多,有红哨鳊,翘嘴鮊,鲤鱼和黄颡。蓄水之后,洄游鱼类就减少了。
“打渔就是小打工的钱。”四五副大网,运气好时一天能有两三百元收入,不好时只有几十元,一年可以整个两三万。但相对于打工,康国宝更习惯干这个,“自由”。妻子也出自渔家,和他一起搭手下网。与以前不同,眼下他失去了这里的户口,只有用别人的手续,“自己小心点”。因为禁渔期下网,他被抓住一次,罚了千多元的款。平时遇见了,因为没手续,也要“进贡”。也有人欺负他,故意扯他的网。医保在这边也用不了。
关于未来,康国宝没有打算,只看几个儿子。儿子们或出门打工,或上技校,祖辈几代的水上生活,到他这代要终止了。
躲藏在汉江岸岔打渔的“黑户”,不止康国宝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