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胡景翼哭张义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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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贤胡景翼和张义安,是近代富平贡献于吾陕乃至全国的两个杰出军事人物。两人均系同盟会员,都参加过陕西辛亥革命,又一起两度负笈东瀛,一起“讨袁逐陆”,一起树揭靖国大旗,份属上下而谊同莫逆,最后又都英年早逝——一个年以33岁病逝于河南督办兼省长任中,一个年刚及而立而战殁于陕西靖国之役,都在陕西和全国革命战争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备受后人景仰。国庆节后,市文史馆雷凡同志发来两帧胡将军手迹照片,一为年秋将军手书的《哭张义安》诗条幅,一为年北京政变后将军致吴佩孚信稿,说是已故馆员、华阴郗慎基(—)先生之女郗遐龄前段自北京发给馆里的,并附函说明原为乃父所藏,原件现在其姊妹手里,希望能有人就此写点东西以表彰先辈纪念先烈,看我有无兴趣。长期浸淫于陕西、西安地方史志的研究,我当然知道两份文献的价值所在,答应勉为一试,但却急欲知道其流传过程,弄清将军致吴佩孚的信和写给他人的条幅,何以最后藏于郗老先生手中。然而,雷凡无法说清,电话询问郗女士本人,也仅言其父曾任将军所创富平立诚学校校长,与将军交谊甚厚,余则一概不知,同样说不清楚。

张义安

这当然令人遗憾。不过念及世事沧桑,年代久远,觉得似乎也算正常。《哭张义安》这首诗,是胡景翼将军在张义安烈士牺牲后的椎心之作,具体时间不详。据年12月22日公葬张义安烈士,将军决意以之勒石时,自注:“义安阵亡后,予如失左右手。值颠沛之际,风雨之辰,未尝不痛哭流涕,反复三思。既入省,益无聊赖云,感而赋此。今当公葬之日,书勒贞珉,内诸圹中,以垂久远。时庚申冬月”考察,意其当在年9月18日将军固市蒙骗被执至年7月27日获释回到渭北之间;再据这帧条幅署时“乙未秋日”考察,至晚应在年秋或在此之前,估计也就是将军被囚不久,距烈士死事之日不算太远。

《哭张义安》

诗的全文如下:

阵云萧瑟月华寒,红羊苍狗劫未阑。

龙城飞将今何在?每饭难忘张义安。

经查,此诗李凤权先生在《胡景翼传》中曾引用过,这帧条幅也曾作为封面和封底,就印在这本书上。说明诗的内容,此前并非不为人知,郗家所藏这帧条幅,凤权先生也见过。

只是第一,据《胡景翼传》“当义安身亡的消息传到三原总部,景翼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他为了纪念这位亲密战友,命人在富平县城北郊建造陵园,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在张义安墓宫两壁上有胡景翼亲笔所题‘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挽联。他又赋诗寄怀,藉以长寄哀思。诗云:‘阵云萧瑟月华寒,红羊苍狗劫未阑。龙城飞将今何在?每饭难忘张义安’”等文字看,他对诗的写作时间的判断是错的;第二,此书封面底所印条幅,内容、字数和写法,均与郗家一般无二,但落款不曾用印,而郗家这帧则明白地表明自上而下盖有两枚印章(分析当为“胡景翼印”和“励生”,惜乎照片看不甚清)。

是否将军当年练笔,一模一样写过不止一幅,其中一幅藏于他人而适为凤权先生所见所用,尚未可知。

毫无疑问,将军此诗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其中所记录的,不仅是将军与张义安烈士的生死之谊,也记录着吾陕一段未便忘却的历史。虽然这帧条幅书完全诗之余,尚有附注“枫阶亦与义安善,祈将此轴卷而藏之,以作吾人痛史可也。”目前尚难确定“枫阶”为谁(肯定是将军在省被囚时能与将军接近者),条幅也不是写给郗慎基的,却如何辗转栖止于郗慎基之手,也不清楚,但是将军能将其录以示人,且勒石纳诸烈士圹中,不难推知将军对它的珍视,和它的弥足贵重。

胡景翼

了解将军的人都知道,将军武纬文经,善诗善书。这帧条幅为将军草书,墨酣字劲,功夫不凡;这首诗虽将军早年囚中所作,也诗法老道,短短四句,却句句有典,甚至一句数典,看似浅近却寓意殊深。

第一句“阵云萧瑟月华寒”:“阵云”有云叠起如兵阵和战地烟云两种解释,前释如晋罗含《湘中记》:“遥望衡山如阵云,沿湘千里,九向九背,乃不复见。”后释如唐高适《塞下曲》:“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此处嫌系后者。“萧瑟”亦有二解,一为秋风声,如《楚辞》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一为寂寞凄凉,如杜甫《咏怀古迹》之一:“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此处当指前者。而月华既指月光和月亮,如南朝江淹《王征君微》:“清阴往来远,月华散前墀。”又指农历中秋或十三至十八日夜月亮周围的光环,因其光彩华美而称之,联系这帧条幅的落款,此处不用说当系后种解释。“每逢佳节倍思亲”,全句是说年中秋前后的某个夜晚(即此似可判断此诗就作于这个时候),将军身处囚楼,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遥想外面曾经和仍在厮杀的战场,不禁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并由此引入下句:“红羊苍狗劫未阑”。“红羊”,亦作“红羊劫”,因战国至五代之间,丙午、丁未年灾变发生频率极高,连宋人最惨痛的记忆“靖康之耻”也发生在丙午年(年)。古人遂以为遭此两岁,国家必生劫难,而丙、丁属火,色赤,未则属羊,故而史有此语,但也有谓午属马而称丙午为赤马、丁未为红羊者。

此典旧时常用,以至没有发生在这两个年份的动乱或天灾,亦尝以此相称。唐殷尧藩《李节度平虏》:“太平从此销兵甲,记取红羊换劫年。”元袁桷《张虚靖圜庵匾曰归鹤次韵》:“红羊赤马悲沧海,白虎苍龙俨大庭。”清龚自珍《百字令?投袁大琴南》:“无奈苍狗看云,红羊数劫,惘惘休提起。”皆其显例,杨绛《丙午丁未纪事》写“文革”之事,也是因为“文革”发动的年,正值农历丙午之年,显然也有隐用此典的意思。将军此处则是一般的泛指。

“苍狗”,即所谓“白云苍狗”,比喻世事变化无常或变化之速,语出唐杜甫《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此为常识,而“阑”即尽也,《史记?高祖本纪》:“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堪为例证。整句的意思,是说战争多年持续不断,而国家的劫难也一个接一个,不知伊于胡底,此时此地,不禁想起已经昔日同志和战友,想起张义安烈士,想起烈士的忠勇和善战。“龙城飞将今何在”?“龙城飞将”,原指破袭匈奴天圣地域龙城的汉将卫青或奇袭龙城的汉将卫青和飞将军李广,语出唐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一诗,此处显然是指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常能出奇制胜,以少胜多的义安烈士,意即诗中所哭的对象。心想此时义安在哪里,要是义安还在,战友们都像义安烈士一样之贤,何止如此,又该多好!可惜现实残酷地告诉他,义安烈士已然阵亡,不能如其所想,再助他一臂之力了,眼下所能留于他的,只有深切绵长的思念。

“每饭难忘张义安”,是全诗结煞之句,也是点题之句。“每饭难忘”,即“每饭不忘”或“每饭不忘”的化用,字面的意思是每次吃饭都会想起,形容时刻不忘,语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将军此处用之,显见张义安烈士在其心中的分量,和他对张义安烈士的悼惜之深。

全诗所有用典,贴切自然,似非有意为之而自炫其博,适足以寄托与表达其对国事的感慨和对战友哀思,沉郁的文字背后,表现出扎实的文学根底。人许将军亦儒亦侠,斯言足信,而展读此诗,感其忧国之忱和怀人至哀之余,能不为其诗法高超、文采氤氲称奇者,窃意难有几人。将军视张义安牺牲为一段痛史,将军自己虎囚牢笼本身也是一段痛史,两痛相叠,宜其摧肝裂肺,诚动于中。所谓“慷慨悲凉“四字,此诗庶几近之,庶几当之,意其必将随人随史而流传千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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